別妄想你的離開會換來世界的善待

「我不是甚麼重要的人，很快人們便會忘記我。」在過去接近27年的日子裏，我幾乎每天都是這樣想，我一直認為自己的存在是多餘的，腦海中還不時會浮現出一股隨時為別人犧牲的衝動念頭。

小時候一向都有寫日記的習慣，直至15歲那年，一場人生巨變令我一度跌落低谷，還飽受親人、同輩們的白眼，於是，我便索性將整本厚厚的日記燒掉，希望藉此忘記當日所發生的一切。有關本人少年時代的種種經歷之前已寫過很多，在此亦不想再花大篇幅去把那些封塵已久的陳年往事一一翻出，我只是想借電影《年少日記》內的幾段情節和對白去跟每一位深受情緒病困擾的朋友分享一個想法：別妄想你的離開會換來世界的善待。

我當然不能代表所有患者說話，但事實上，選擇輕生的人，絕大部分都是在嚴重缺愛的環境下成長。習慣了一個人，漸漸覺得孤獨比擁抱實在，偏偏骨子裏又十分渴望得到別人的關懷及愛護，這種極度矛盾的心態不但可令人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更可能讓你不自覺成了一塊專門揭露人性醜惡的照妖鏡，久而久之，你會發現身邊總有幾個喜歡幸災樂禍的巫公巫婆常終日潛伏在某個陰暗角落，然後偷偷往你的要害不停拼命的鑽，眼見你快要窒息了，仍照樣牢牢握著手上的屠刀，還試圖劏開你的傷口給眾人“觀賞”，面對這群立心不良的邪魔歪道，你首先需要做的，就是好好記住並及早遠離那班曾把你推向死亡邊緣的冷血兇手，切勿跟他們繼續糾纏下去，也別因此而磨掉你的善良本質，引用台灣唱作才女徐佳瑩〈記得帶走〉裏的三句歌詞：「太陽說你並沒有錯，是他放開你的手，記得要把愛帶走。」

「現在的學生真的很難教，心理質素那麼差。」與一些表面看起來並不致命的缺陷共存確實一件很尷尬的事，像片中一位有聽力障礙的學生Vincent除了成為同學間的集體欺凌對象，還給人起了一個花名叫“蛋糕” (意指梵高)，而當Vincent作出奮力反抗之同時，卻反遭校方標籤為麻煩青年，讓我不禁回想起過往那段苦不堪言的中學生涯。

在90年代，不論是弱視、濕疹、銀屑病又或是憂鬱、躁鬱等問題均不受社會大眾所關注，不知道是交友不慎還是運氣太差，集齊以上各種病症的我於校內非但沒有遇上如鄭Sir這樣的好老師，相反就經常被幾個人渣教畜輪流侮辱，最後更黯然輟學；一名相識多年的兒時玩伴從中學開始便喜愛在友人面前批評我的先天缺陷和家庭經濟狀況，年輕時的口不擇言理應是值得原諒，可是到長大後，他仍是樂此不疲地在多個婚宴場合對我多番出言嘲弄，一心要將我徹底打垮，殊不知若干年後，上天竟給了他一記大大的迴力鏢，直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著他半身癱瘓、口齒不清坐在輪椅上的影片，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默默替他感到惋惜，心底裏還期望能得到一句遲來的道歉，而不是趁機落井下石，這才令我醒覺自己以前做人有多卑微。

「不是每個人都要跟弟弟一樣的。」『我想要跟弟弟一樣。』在戲中，有傑花盡心力去討好父母，希望能盡快趕上模範資優弟弟的進度，可惜不管如何惡補都未能將勤補拙，母親不負責任的埋怨、躁狂嚴父的刻意冷待、唯一願意接納並認同自己的鋼琴教師Miss Chan被辭退、陪著成長的傾訴對象公仔被丟、給予他無限歡樂和正能量的漫畫作者跳樓自殺，連最痛錫的弟弟也對他愛理不理，繼而釀成無法挽回的慘劇。傑仔生前處處替他人著想，又愛把所有罪名攬上身，「對唔住」是他最常說的一句口頭禪，還自嘲是家裏的一件垃圾。其實在同齡的小孩當中，傑仔已經算是乖巧懂事，至少他懂得向媽媽求救 (說想看精神科醫生，只是未被理會)，即使常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打到滿身傷痕，亦沒有對任何人反駁過半句，然而，他的離開所換來的卻是給旁人持續的輕視。父親為保面子謊稱其死因為自然病逝，強行為他蓋上一塊醜陋的遮羞布，如此卑劣的行徑等同朝著一副冰冷的屍體吐口水，簡直無恥之極。靈堂上一片孤寂，賓客寥寥，前來拈香弔祭的，仍不忘踩上一腳取笑他是個蠢仔，也許在他們眼中，傑仔就像路邊的野草一樣，任誰去踐踏，都不用付上絲毫代價。

鄭自雄 (傑仔父親) 於臨終前擁著有俊互吐心聲一幕令不少觀眾感動落淚，不過，同樣是六親冷淡的我倒是沒有從中獲得甚麼共鳴。或者是因為我和老爸的一生跟《白日青春》裡的陳白日與其獨子陳康的故事較為相近，一對本來friend過打band的父子，後來一同受到原生家庭的影響而漸行漸遠，我們不只在街上碰面時會互相替對方感到尷尬，就連坐靈車都會下意識隔開一個位置；他在外面是很多小朋友心目中的慈祥肥叔叔，回到家中卻跟自己的親生兒子溝通不了。那些年來，我曾花了很大的努力去修補這道難以縫合的疤痕，還嘗試於刺上栽花，儘管結果並不盡如人意，也算是成功燃起那一份枯乾了的感情，比較遺憾的，是雙方始終未有得到一個真實的和解去剖白各自的內心感受。太爺與爺爺的決裂關係，爺爺與爸爸之恩怨情仇，再延伸到我跟他，一段段逃不開的家族宿命，直到老爸離世那一刻才正式告一段落。記得對上一次用手觸碰他的額頭已是童年之時，誰料當再次做出這個舉動，我倆卻已陰陽相隔。

「人跟人之間是沒有永遠的，因為大家始終都會離開。」上天總時不時提醒我們世事變幻無常，莫說來日方長，無論是多美滿的愛情／親情／友誼，終有一天都會隨著生老病死或是某些原因而各奔東西。眼看我的祖母、家父、愛貓CoCo以及良師黃薰驟然離世，經歷過前度和畢生摯友於同一年自殺身亡，都令我深深明白到，時間是不能沖淡一切的，最終大家就只有無奈的習慣，時至今日，他們已通通搬到我的心坎裏面居住，更慢慢形成一抹思念的海，所以當我看到傑仔抱住媽媽大喊要Miss Chan回來，便即時感觸得紅了眼眶。

「我寧願以後都獨自生活，都不想再看到身邊的人離開，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這樣，直至遇上你。」曾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會自比為一顆累人累物的黑氣石，為免危害到周遭的生命，我選擇躲在自製的防護網內與世隔絕，寧願見鬼也不願見人，若非在20年前 (即我的前度和畢生摯友自殺的那一年) 遇上我的現任女友和一位於夜校認識的好兄弟，恐怕我都很難從谷底一步步爬上地面，全靠他倆的包容和鼓勵，讓我深切體會到戲內的其中一句對白：「我未必可以幫到你，但我會陪著你。」 並且再三提醒我，這種抑鬱的心情是不會跟著我一輩子的。

昔日的我對親情、友情的定義和價值觀是很奇怪的，我會對一些曾傷害我的親人和朋友很執著，心想：「我對你哋咁好，點解要對我咁殘忍？」但是，當有幸碰上真正關心我的人，我又會忽然中二病發作，認為自己不配擁有這份厚愛。歲月匆匆流逝，一轉眼便踏入不惑之年，那些曾讓我歇斯底里地去執著和痛恨的人，現已變得可有可無，往日高朋滿座，如今眾叛親離，我撫心自問有否後悔當年頭也不回將一堆壞事做盡的禽獸親戚全面切割，答案是半秒都沒有。「人生中有好多事需要抉擇，有得選的人不多，選得對的人更少，千萬不要為做對一件事而內疚。」在近日熱爆全城的港片《白日之下》中，通伯對曉琪所講的那句名言，可說是完全道出了我的心聲。